《红缨入梦》61
我和战英策马入城时，金陵刚刚落了一场细雪，窄巷高檐皆覆了一层薄霜，在熹微的晨光里映着瑟瑟寒意。马蹄在青石街上踏出清脆的回响，惊扰了睡眼惺忪的车夫走卒，伴着破晓时喷薄而出的日光，金陵城开始苏醒。
满目皆是熟悉的街景，我一路缓马而行，百感交集，倏然在一方路口停住。战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，连忙赶上前来问道：“靖王殿下，怎么了？”
我没有回答，只是凝视着前方一处衰败的大门，那门上已经落了斑驳的朱漆，露出了些朽木的痕迹。破烂的封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，一截梅花的枯枝从墙头探了出来。
战英顺着我的目光向前看去，不禁也神色一震，“那……那难道是……”
“是”，我轻轻地点了点头，却并未再说些什么，只是沉默着越过林府旧宅，带着身后的一队人马，向着靖王府奔去。
“宣靖王!"
武英殿外，高湛熟悉的声音传来。我昂首走进了晦暗的大殿，立于两侧的朝臣们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，我也用余光扫着这些陌生或熟悉的面庞，只觉三年未归，朝堂又换了另一番的景象。
老臣没剩几个了，当年同祁王府往来紧密的旧人，更在殿中无处可寻。所幸言候还在，只是看着气色有些疲靡，不及身侧的宁国侯谢玉精神正盛。蒙挚倒是未变，听闻他已经晋升为了禁军统领。太子和誉王自不必说，看我的眼神永远是笑里藏刀的，只是我这三年远离朝堂，放逐在外，他们的目光已然褪去了戒备，只剩下了不屑和鄙夷。
也罢，众人千面，各怀私心，我萧景琰又不是没有经历过，我从那些目光里穿梭而过，压住了心里隐隐升腾的愤懑和不公，摆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来。
那佯装的淡然却并没有持续多久，倏然，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，荡漾起阵阵涟漪，我的心忽然漏了一下，本能地顺着那异样的感觉寻去。最终，在一众朝臣写满沧桑的脸庞中，锁住了一双年轻而沉静的眼睛。
……是霓凰。
我只觉脚下一滞，方才装出的云淡风轻，忽然间失去了分寸和控制。
我没有想到，会在这里看到霓凰。
虽然在回金陵的途中，曾有心腹向我递过消息，说此番父皇也召了云南穆府入京，但算着日子，该是比我要晚上三四天，在除夕夜宴之前可达金陵。不曾想竟到得这样早，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。
我深深地望了一眼霓凰，只见她笔直地立在那里，利落地束着发，身着素色朝服，向着我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，颀长清秀得如同一株风中的白杨。
三年未见，当初扎在我怀里痛哭的小郡主，如今倒真多了几分光风霁月的风姿。我有些恍惚，却到底存了些冷静，强迫自己收敛起目光，稳住了心神，顾不得拆解胸中的一团乱麻，继续向前走去。
“参见父皇!"
我于殿下行跪礼，在俯首的一霎那，藏起了多年的憎恶和恨意，换上了一副安和顺从的面容。
可纵是如此，也未能躲过父皇的责难。圣意难测，我还未开口述职，便遭到了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，究其缘由，竟是我面圣前先回了靖王府更衣，对父皇大为不敬，于我而言，当真是欲加之罪，何患无辞了。
也罢，我早已经不是父皇宠爱的七皇子了，纵是想为自己争辩，说出来又有何意义呢？索性便受着，这点委屈，我萧景琰还受得起。
只是在我挨了这顿无名的训斥，在太子和誉王幸灾乐祸的眼神中退到一旁时，我看到霓凰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隐忍的心疼。
没关系的，我不怕。
我不露痕迹地摇了摇头，在心里对着自己和霓凰说，却暗自攥紧了拳头，将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。
我本想着，从朝堂下来后便去芷萝宫探望母亲，只是初回金陵便惹怒了父皇，想来这道旨意是请不下来了。我懊恼得很，甫一退朝，便自顾自向外走去。
“靖王殿下留步!" 身后响起了蒙挚雄浑的声音，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，却看见霓凰正跟在他身侧，一同朝我走了过来。
“蒙大统领，郡……郡主"，我按下心弦的震动，不动声色地拱手行礼。
霓凰却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，规矩地向我回了一礼，平静地道了一声“靖王殿下”。
方才殿中晦暗，我只隐约看到了霓凰瘦削的轮廓，唯独记得她的双眸明亮得很，像极了北境的晨星。直到此时，我才看清楚霓凰的眉眼，已然褪去了少女的稚嫩，又添了几分坚毅和成熟。
想想如今，霓凰也已经二十岁了，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立在朱樱花下对着我欢笑的小姑娘，这些年对于她，我到底是错过了太多。
而“郡主”、“殿下”这两声称谓，我和霓凰自是心照不宣，却让一同来的蒙挚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他怔怔地看着我二人，脱口便无奈地问：“你……你们这又是……”
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，霓凰也知道。从小到大，我和小殊一旦闹了别扭，就会故意客气着来对付彼此，谁也不肯先唤回亲密的名字。我气冲冲地说一句：“林少帅好大的威风”，他便要酸溜溜地回我一句：“哪里比得了靖王殿下”，几番回合下来，我总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，只能委屈地拽着他的衣角，弱弱地先叫回一声：“小殊”……
可蒙挚没有意识到，无论是我还是小殊，这种招式从来没对霓凰用过，我们宠她还来不及，怎么会故意用言语去招惹她生气？此番站在这里的，不是闹别扭的萧景琰和穆霓凰，是已经长大的靖王殿下和南境郡主，长大了，就回不去小时候了，这个道理，武将蒙挚到底还是不明白。
倒也无妨，他并不在意，此番叫住我，也只是三年未见，过来打个招呼而已。我自然感念他对我有此情义，只是他此刻身份特殊，只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。霓凰自是随着他同去，只是走之前，向我微微颔了颔首。
我伫立在原地，看着霓凰和蒙挚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，万千思绪纠缠纷乱着，最终在心口沉淀至平静。我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，很快便收敛了，转身匆匆向着宫门走去。
…………
“若是他日能再见，我会唤你靖王殿下，你便称我一声郡主，其余的无需多言，我都明白的。"
霓凰，你看，我们都做到了。再相见时，谁都没有食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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